最近一段时间,经常有爱好历史的朋友跟我提起《翦商》这本书配资资讯网站,说是读这本书,给他们的震撼还是蛮大的。
我总结下来主要可能是这么几个地方让人印象深刻:
第一个,《翦商》这本书揭示了中国上古史中一段血淋淋的历史——我们大部分人可能不知道,商朝存在大量的人祭活动,祭祀者把人当作牛羊一样的牺牲献祭给神灵,十分血腥和残忍。但奇怪的是,在现代考古发掘之前,周代及之后加起来三千多年,似乎没人知道人祭的存在。是自然淡忘,还是人为铲除?
第二个,关于《周易》,一直以来,我们都把它当作是一部算命的书。但是《翦商》的作者李硕认为,《周易》主要不是用来占卜的,而是周文王写的一本历史书,大量记录了商周鼎革时期的重要事件。如果这个解读成立,那么算命先生们的饭碗可算是要被砸掉了。
另外,我个人还对一个话题比较感兴趣——谁是姜太公。《封神演义》中姜子牙的形象深入人心,牢牢占据世人的大脑。但其实,我们对真实的姜太公是一无所知——他是哪里人,怎么认识周文王,如何建功立业?史料实在太稀缺。《翦商》的脑洞很大,试图还原姜子牙的生平,不容易,但故事很精彩。
我会分成三篇来分享我的读书心得。
李硕是位脑洞很大的历史学者,他是北大、清华科班出身,但不是学院派,路数介于专业研究和学术科普之间,既非当年明月,又非教授博导。像我这样的非专业读者,不想读口水戏说,就很对胃口了。李硕十分勤奋,写书一本接一本,而且兴趣广博,知识面极宽,刚写完南北朝,突然又跳跃到春秋,旋即又在中亚侃侃而谈。前阵子传出消息,李硕突然重病在身,不知后续如何,真心祈祷能化险为夷。
首先说一下《翦商》这个书名,顾名思义,就是指周人翦除商朝,推翻商朝的统治。翦商这个说法呢,是出自《诗经·鲁颂》中“后稷之孙,实维太王。居岐之阳,实始翦商”一句。意思是从周人的太王古公亶父带着部族迁居岐山脚下,翦商大业就开始了。我们后世更多的是把翦商称作武王伐纣。
讲到武王伐纣、商朝灭亡的时候,纣王总是被千夫所指,世人说他如何荒淫无道,极端残暴,搞得天怒人怨,人心都归了周朝。周武王在朝歌的效区牧野一战定乾坤,以少胜多,轻轻松松就推翻了商朝。在中国古人眼里,夏朝的桀和商朝的纣是两个永世不得翻身的昏君,他们简直坏得不能再坏了,是反面典型中的典型。
纣王蒙冤
那么纣王究竟干了哪些坏事让人们记恨了几千年呢?大家都读过《封神演义》小说,或者看过电视剧是吧,这里面有很多描写纣王如何残暴的故事。比如,王叔比干因为犯颜直谏被纣王剖开胸膛挖出心肝;把不听话的大臣绑到烧红的铜柱上折磨致死,即所谓的炮烙之刑;囚禁西伯侯姬昌,据说长达七年,还把他的长子伯邑考剁成肉泥分让文王吃下;纣王跟别人打赌女子腹中胎儿性别,竟命人剖开孕妇肚子取出胎儿。
听上去十分残酷血腥,简直骇人听闻。那是不是《封神演义》作者为了烘托恐怖气氛故意编造出来的呢?不是的,小说作者有他的依据。《尚书》的《泰誓》三篇是周武王在发动伐商战役前的动员演说,武王历数纣王的罪行,其中就包括“焚炙忠良,刳剔孕妇”“斫朝涉之胫,剖贤人之心”这样的说法,“焚炙忠良”应该就是指炮烙之刑,“剖贤人之心”没有明指受害者是谁,或许就是指比干。这些分明就是《封神演义》中酷刑的原型。
所以纣王的罪行是否就此板上钉钉呢?很抱歉,不行。因为流世的《泰誓》三篇乃是伪作,是魏晋时期有人杜撰的版本。这个问题比较复杂,这里无法展开讲,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《尚书》的今古文问题。
比较可靠的是《尚书·牧誓》这篇,武王军队抵达牧野之后的一次演讲,这里收集的纣王罪行就温和得多:听信妇人之言,大概是指妲己的枕边风;不积极祭祀自己的祖先,言下之意,是指商朝的祖先已经倒向周人;排挤自家兄弟(大概是指箕子、微子),却重用无耻之徒,任凭他们到处胡作非为。就这些,哪一条都对不上《封神演义》中的残暴举动。
《翦商》的作者李硕认为,剖心、刳腹可能是存在的,但未必是纣王的个人行为,它们的原型是人祭,这是商朝的国家行为。所以,商朝的灭亡不应该由纣王一个人来背锅。
阴森的人祭
什么是人祭呢?就是指在祭祀祖先或者其他神灵的时候,把人当作牺牲奉献给祭祀对象。我们知道牺牲一般专门是指牛羊猪等等动物。在我的老家,每年到了除夕、清明夜,都要准备一扇猪肉、一条草鱼和一整只鸡,摆在供桌上祭祀土地等神灵。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。那你能想象,在供桌上出现人肉吗?在商朝,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,他们把人作为供品。今天听起来匪夷所思对不对。
商朝存在人祭传统,这是有扎实的考古学依据的。《翦商》这本书里就大量引用了这样的考古报告,读起来让人触目惊心,因为商人处理人牲的办法实在十分血腥,说得直接一点,就像屠宰牛羊一样对待人牲。大家可以去读一下《翦商》的原文,需要一点心理准备,跟读秦明的探案小说一样恐怖。
人祭跟殉葬不太一样,殉葬就是陪葬,帝王或者贵族去世的时候,总要拉上最爱的妃嫔、使唤惯了的仆人一起进入坟墓,他们可以在西方世界继续提供服务。人殉起码是把陪葬的人当作人来进行安葬的,甚至一度被视为荣誉。秦穆公的时候,秦人还是热衷人殉,一次穆公跟群臣饮酒,喝高了,彼此说要“生共此乐,死共此哀”。结果穆公去世的时候,真的就有177人从死,其中包括了子车氏的三位贤臣——奄息、仲行、针虎。秦人因此十分惋惜,作了一首诗以资讽喻,就是《诗经·秦风》里的《黄鸟》。
李硕根据考古报告认为,在二里头的夏朝文明,偶尔会有人殉的墓葬出现,但应该没有大规模的人祭行为。但是到了偃师商城、郑州商城,也就是早中商朝时期,人祭的情况越来越多,规模也越来越大。到了晚商时期的殷墟,因为这里考古发掘最为充分,被挖出的祭祀坑也是最多的。根据考古界的估计,在殷墟王陵区的祭祀坑总数超过2500座,如果按照每个坑五个人牲来计算,人牲总计超过12500人。另外一个统计人牲数量的办法是通过占卜用的甲骨文,因为商人在祭祀之前必定会用龟甲进行占卜,所以留下了大量关于用多少牺牲品进行献祭的记载。有学者统计,从盘庚迁都到殷,直到帝辛,也就是纣王灭国,这270多年间,王室官方至少用了人祭13052人,还有很多卜辞没有记载具体的人牲数量,以及还有大量流落在外的甲骨片,所以实际的人牲数量还会更大。
除了官方的祭祀,商朝民间也在进行大规模的人祭。比如殷墟发掘出的大司空村,人祭的规模也相当大。如果把贵族们的祭祀用人牲数量也加上,人数就远不止一万三千多人了。
难怪李硕会在书里说,商朝的人祭现象,是一种国家行为。我们回到《封神演义》里的恐怖故事,王子比干被剖心,伯邑考被剁成肉酱,他们可能都是被当作人牲献祭了。《翦商》的开头详细写了一个商人贵族“墓葬”的发掘现场,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祭祀坑,被献祭的除了大量奴隶,还有一名贵族,猜测是受到商王处罚,所以沦为人牲。因此,商人贵族被献祭,并非不可能。至于伯邑考这样的外族首领被献祭,甲骨文卜辞中有不少的记载。
那么纣王是不是历代商王中人祭最疯狂的君主呢?不是的。根据《殷商史》两位作者的统计,用人牲数量最多的是武丁,他是盘庚迁殷之后的第四位商王,明确的人牲数量达到了九千多人,占比超过13052人的三分之二。而末代的帝乙和帝辛,帝辛就是纣王,明确的人牲数量加起来也就是104人。所以,纣王绝对不是最残暴的商王。我们的史书总是把诸多罪恶加在末代君王身上。
人祭不是商人的发明,著名考古学家李济就认为,商人的这种人祭行为,是他们在跟早期苏美尔人接触中学习而来。苏美尔人就是通常所讲的两河文明,位于如今伊拉克的美索不达米亚。当然,这个话题争议很大,也很敏感。
希腊人也有人祭行为,他们会提前物色牺牲品,把他们养上一年,好吃好喝招待他们,在献祭日那天举行盛大的仪式,把献祭的对象带到悬崖边,一把推下去。希腊人认为他们的罪恶将随之被带走,瘟疫、灾难不会再降临到他们的头上。南美的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也有制度化的人祭行为,比如让人牲不停游泳,不准靠岸,直到精力耗尽淹死。这些都被西班牙殖民者详细记录下来。
亡国之兆
商人是十分相信鬼神的,尤其崇拜自己的祖先,认为我们这个世界是由他们主宰的,所以要进行大量的占卜和祭祀,来祈求神灵启示,寻求祖先保佑。著名考古学家董作宾就研究过商朝王室是如何祭祀历代先王的。商朝的王死后都有一个谥号,末尾都带有一个干日,比如上面提到的盘庚、武丁、帝乙、帝辛等,是所谓日名。纣王的本名是受,纣是同音字,他的日名是帝辛。关于日名,有两种理解,一种是认为它是商王的出生日,另一种认为是去世那天。但是不管是何种解释,商人是根据每位先王的干日进行轮流祭祀的。比如只在丁日祭祀带丁的日名的先王。
据董作宾的研究,商人祭祀祖先的方式一共有五种,用这五种方式把祖先都祭祀一遍,需要350天时间,差不多就是一年。所以商代的祭祖仪式几乎天天在举行。如果都用人牲的话,数量确实是比较庞大的,恐怕远远不止目前发现的这些。
那么人祭究竟是不是导致商朝灭亡的主要因素呢,这并没有确定的结论。导致纣王迅速兵败的未必是人心向背,而是类似明朝那样腹背受敌——东南的淮夷叛乱牵扯了商朝兵力,周人则看准时机,一战定乾坤。
但是人祭一定是个不容忽视的亡国因素。根据研究,人牲的来源主要是非商人族群。商人这样残酷对待异族,怎能不激起他们持久的仇恨。
再造中华
但是奇怪的是,对于这样残酷的习俗和制度,殷亡之后三千年来,竟没有人提及,更不用说严厉批判。你看秦朝灭亡后,从汉代,一直到宋代,总有人在喋喋不休写“过秦论”。而商人的罪恶,除了一句“殷鉴未远”之外,再也没人细究过。
所以周代之后,人祭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,烟消云散了,后人对此似乎毫无记忆。到了春秋晚期,孔子对于陶甬陪葬的风俗都已恨之入骨了,更何况人殉和人祭。
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记忆断层呢?
首先,商人和周人之间存在着文化断层,让人祭制度难以为继。
传统上,我们想象中的夏商周三代是直线传承的,夏之后是商,商之后是周,同一个主体族群,只是换了领导集团,就像后世的王朝更替。但是,由考古学家复原的上古史却不是这样,上古中国不是一脉相承,而是满天星斗,不同族群共生共存,不存在绝对主导的文明力量。上古所谓帝王,仅仅是部落之间的共主而已。夏、商、周分属不同族群,各自有自己的人文渊源,并且在时间上是平行发展的。夏朝时有商周族群,商朝时也仍然有夏周族群,到周朝时则逐渐融合。这就好比后世的蒙古、契丹和女真金人之间的关系,先是契丹占据主导,再换成女真,最终被蒙古人一统天下。
所以商人有商人的习俗和传统,周人也有周人自己的,他们并不热衷于搞人祭人殉。后世考古挖掘的周人墓葬中很少发现殉人葬,更不用说是人祭坑,而且不管是先周的周人,还是周代的周人都是如此。前面讲过,秦人直到穆公的时候还在流行殉人葬,他们跟商人十分相似,甚至连车马殉的规制也跟商人一样,马和车是摆成使用状态连在一起入葬的。而周人的车马殉则是车和马分为两个坑,以闲置的状态安葬。这是因为秦人实则是一支东夷部落,跟商人关系密切,是广泛意义上的殷遗民。周初武庚禄父及三监叛乱时,秦人先祖部落也参与其中,战后被周人迁徙到西部戍边。
尽管周人没有人祭人殉传统,但不代表他们没机会去学习。事实上,从周文王努力学习占卜技术这点看,他们恐怕并不排斥商人的这套鬼神信仰,甚至深以为然。
就在武王克商之后不久,发生了一件让孟子扼腕叹息的事情。这件事情记录在《逸周书·世俘解》中,这篇文章被认为就是真正的《尚书·武成》,后世流行的《武成》则是一篇伪作。大家还记得孟子那句“尽信书,则不如不无书”的名言吧,说的就是这篇《武成》的读后感。《武成》或称《世俘》详细记录了武王克商后举办庆功大典的事迹,里面写到周人效仿商人,用大量俘虏作为人牲,献祭神灵和先祖。所以在武王伐纣的过程中,除了战斗大量死伤之外,还有很多商人死在了祭祀现场。这让孟子有点不能接受——文武革命既然是以至仁伐至不仁,怎么会出现血流漂杵的事情呢?所以他不信,不全信。
孟子不信,是因为他不清楚商朝的事情。李硕认为,周公执政后,系统性销毁了商朝人祭的证据,造成了后世的记忆断层。
在周公旦的领导下,周人一方面大规模毁坏商人的祭祀现场,不再使用,也不让后人有机会去观摩学习;另一方面,把记载人祭的档案文献也一并销毁,让文献不足征,后人也无从了解这些殷礼。这双管齐下就彻底禁绝了人祭这种血腥的传统。
于是人文主义之花开始盛放,华夏文明迎来新生。人祭是一种不把人当人的阴森文化,而周公创制的周礼,则是仁政,以人为本。几百年后的孔子格外遵崇这套文质彬彬的礼制。李硕大胆推测,也许孔子在整理上古典籍的时候发现了周公的这番苦心,所以十分执着地扛起人文主义的大旗。
周朝开启了此后三千年的中国,直到今天,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内核可以说仍然是周人。这就好比西方人,总也脱不去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精神底色。
《翦商: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》
李硕 著
一頁folio |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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